时间: 2024-07-26 13:23:49 | 作者: 破碎机系列
他讲述和孩子们一起吃冰淇淋、和家人一起准备烧烤的夏天,也追溯自己童年记忆里,属于醋栗和地窖的夏天;他为孩子们写下成长的日记,讨论生命与死亡、时间与灵魂,也尝试在书中写一个小说的开头;他在这幅遍布记忆、渴望以及艺术和文学经验的画布上,寻找从我们身边流逝的瞬间的意义。
《在夏天》,[挪威] 卡尔·奥韦·克瑙斯高 著,沈赟璐 译,理想国 上海三联书店,2024年3月。
冰块是冻住的水,又小又硬,闪闪发亮,主要用来冰镇饮料。冰块在玻璃杯中移动时会发出沙沙声或叮当声,对许多人来说,这是夏天最独特、最愉悦的声音之一。
从厨房到餐桌,从餐桌到嘴巴,杯子的移动一般都很流畅,但当玻璃杯里有冰块的时候,你可能会不时看到,人们拿着杯子的手会轻轻晃动杯子,而且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心不在焉地晃动,这么做的最大的目的是获取冰块那种独特的声音,小的冰块会发出沙沙声,大的冰块会发出叮当声。
由于冰会慢慢融化成水,因此通常用于混合性的饮料,比如水和果汁、杜松子酒和汤力水、伏特加和果汁,或是影响不大的饮料,如可乐或Solo汽水(澳大利亚经典饮料品牌,口感类似碳酸饮料),在这些饮料中,慢慢融化的水不会对口味或浓度造成特别的破坏。
有机饮料因为口感平衡,而且经过精心调制,因此具有一种独特性,很少使用冰块——这不仅适用于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也适用于波特酒、香槟和啤酒。由于啤酒的排他性不如葡萄酒,在啤酒里放冰块并不是品位低劣的表现,只是很奇怪,我想我从未见过有人真的在啤酒里放冰块,而在一杯优质葡萄酒里放冰块则被认为是粗俗和教养低下的表现。
对于作家来说,在需要描写夏日场景时,冰块在杯子中的碰撞声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也是一种永远存在的可能性,这种声音让人浮想联翩,似乎包含了夏天的精髓——午后天空中的太阳、温暖的空气、露台上的衣香鬓影、晒黑的脸庞和洁白的牙齿、低低的交谈声、烤肉的香气,还有女主人端起酒杯匆匆抿了一口,然后放在一旁的边柜上,进屋去查看什么,而刚刚和她说话的男人也抿了一口酒,拿着酒杯望着花园,然后又看向露台,看着所有的肩膀和手臂,所有例行公事般的微笑。
当他心不在焉地摇晃酒杯时,杯中的冰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把他拉了回来,因为他低头看了看杯子,发现里面几乎空了,于是走去餐具柜那边重新倒满。他站在那里,等待前面的女人倒酒时,女主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们对视了一眼。她立刻避开他的视线。
这有点太快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给杯子里倒上杜松子酒,再倒入汤力水和几块冰块,冰块在泡沫翻涌的清澈液体里慢慢旋转,就像冰山一样,他喃喃自语,然后不假思索地又拿起一块冰块,握在手心里,回到他之前的位置。起初,贴在皮肤上的冰块还是干的,好像在灼烧,但接着就变得光滑湿润,疼痛也随即改变了性质,变得微不足道。
每一块冰块都是一次小小的胜利,是被带到夏天的一小块冬天,它的寒冷不再需要防范和令人不快,而是让人欣然接受的愉悦。反之,将夏天的一小片储存起来,在冬天释放开来,这是不存在的,因为热会加速进程,冷会阻止进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切都来自于空无,而空无,是没有热量也没有运动的。
它是起点,一切热量和运动的存在都是对它的否定。如果运动和热量停止,它们就会变成虚无。运动和热量无法保存,只能重生,只能被不断向前推进,因此生命具有歇斯底里和狂躁不安的一面,冰块被带入夏天时也具有这种性质,因为它们也会加快速度,它们会转化,变成水,奔流或喷涌,飞溅或流动,潺潺或涓涓,汹涌或起伏,被大自然的巨轮卷入其中,在天地之间缓缓转动,让万物运转不息。
每到初夏,冰淇淋制造商就会推出新的冰淇淋品种,这和所有动植物物种的生存法则是一样的:适者生存。如果一种新冰淇淋的销量足够大,下一季就会继续生产;如果不成功,就会被淘汰,再也不会出现。
所有这些新品冰棍、冰棒和甜筒,都必须与几十年来证明具有竞争力的老品种竞争,这样,制造商的冰淇淋品类就会不断得到磨炼,用最合适的产品填补空白。从这个意义上说,Krone-is就是幸存下来的佼佼者。这是一种普通的牛奶甜筒,因每个售价一克朗(Krone)而得名,一款是草莓口味,另一款是巧克力口味。这并不奇怪,因为它们的口味并不复杂,同时又方便用手拿着,既没有很小,也没有很大。
从冰箱里拿出来时,甜筒内部的冰淇淋是硬的,顶部的圆形表面上有锋利的边缘,你可以再一次进行选择舔它,把边缘舔圆,让冰淇淋慢慢变成梅花形,如果天气暖和,冰淇淋融化,这样的一个过程就会加速,冰淇淋往往会顺着侧面滴下来,这时就得小心翼翼地舔掉;或者咬一口,这样更快。
不过,对许多人来说,冰淇淋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延长吃掉的时间,所以后者并无显著的优势,除非是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长时间的舔食带来的黏稠和污迹,尤其是巧克力甜筒,因为巧克力也会融化。
甜筒还有一种吃法是,在舔到一半的时候,冰淇淋变得柔软有弹性,有些地方几乎像奶油一样,这时直接咬掉甜筒的底端,形成一个洞,冰淇淋就可以从这个洞里吸出来。
挪威冰淇淋柜子中另一种常销不衰的是Gullpinne冰棒。它以牛奶为基底,表面覆着一层巧克力,巧克力涂层上还撒了焦糖杏仁碎,冰淇淋的主体奶油内部也有一层巧克力。这个特别的组合中——冰淇淋、巧克力涂层、焦糖碎屑、小棍——也包含了某种基本的东西,一种可靠的朴素的气息,我想很多父母都会为他们的孩子选择这种冰棒,以减轻他们购买冰淇淋时的奢侈感,因为冰淇淋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品,既不健康又没有营养价值,而Gullpinne冰棒凭借其功能性和基本的淳朴,在某一些程度上淡化了这种奢侈感。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冰淇淋给我带来的问题仅仅是如何选对。我们并不经常吃冰淇淋,所以至少在我七八岁、八九岁的时候,选错冰淇淋简直是灾难性的。比如说,我敢不敢选一种新的甘草冰淇淋?我喜欢甘草,但甘草配冰淇淋好吃吗?还有一种新出的樱桃冰棒,是Gullpinne冰棒同款,只是冰淇淋本身是樱桃味的,味道够好吗?我尝过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是我最喜欢的冰淇淋,但后来它消失了,退出了市场,徒留它的兄弟,稳妥明智的Gullpinne,在市场上,与另外两个幸存者——船形威化冰淇淋和三明治冰淇淋——为伴。
但是,最难选择的还是在卖软冰淇淋的地方,也就是城里,因为那里也有勺装的球冰淇淋,谁又能说软冰淇淋和球冰淇淋哪个更好呢?它们各自都有巨大而明显的优势。球冰淇淋的优点是口味繁多。一个库存充足的冰淇淋店里,可以有多达二十种不同的口味。你可以再一次进行选择一勺、两勺或三勺,店员会用冰淇淋勺把它们舀出来,团成球状,放进圆锥形的蛋筒里,或者纸杯也可以,但是真的有人傻到不选蛋筒选纸杯吗?
可能的组合数不胜数:一球巧克力、一球开心果和一球朗姆酒葡萄干,或者两球巧克力和一球开心果,或者一球开心果、一球草莓和一球香草,或者一球巧克力、一球香草和一球杏仁焦糖,或者一球开心果、一球朗姆酒葡萄干和一球杏仁焦糖——这本身就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尤其是因为有时必须在一瞬间当场做出决定,即使拥有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我仍然觉得这相当具有挑战性。
然后还要再加上软冰淇淋的选项,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软冰淇淋可以浇上融化的巧克力,也可以撒上可可粉、焦糖杏仁碎或果仁碎,还可以撒上巧克力脆片或是彩虹糖。对我来说,软冰淇淋一直是冰淇淋之王,它是唯一一种几乎像鲜奶油一样的冰淇淋,但仍就保持着冰淇淋的特性。而我解决各种加料问题的首选方案通常是要两种:可可粉和杏仁焦糖。有时,他们会把软冰淇淋先在可可粉里滚一圈,然后再在杏仁碎里滚一圈,这样就有两层了;有时,他们会把一边压在可可粉上,另一边压在杏仁碎上。
你可能会认为我的孩子们会跟着我的脚步走,他们会明白我的选择是多年经验的结晶,但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方式。例如,我的儿子在挑选球冰淇淋时经常选择冰糕作为口味之一,这是我一生中从未做过的事,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而且他其实更喜欢软冰淇淋。
我的二女儿则会毫不犹豫地要求把软冰淇淋装在纸杯里,用勺子挖着吃。我的选择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经常说,可是爸爸,你不是说过你不再吃冰淇淋和甜食了吗?我是说过,我回答,但今天天气太好了。他们说,你昨天也吃了冰淇淋,而且还下着雨,这只是你的借口。是的,是的,我说。
你为什么不能吃冰淇淋和甜甜的?最小的孩子问。因为到了我这个年纪,它们会让人发胖,你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我不能。是的,你变胖了,大女儿说,她无论吃什么都瘦得像个耙子。我们坐在博尔比海滩小卖部外面的一张桌子旁,海滩宽阔,沙粒细腻,几乎是纯白色,四周静悄悄的,天空湛蓝明亮,沙子反射着阳光,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海面如镜,风平浪静。
那我能再吃一个冰淇淋吗?小家伙说,既然我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不,你不能,我说。为什么不行?因为你是个孩子,因为我管着你,但我可以吃两个冰淇淋,我说。不,你不能吃,大女儿说。不,我可以,我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蛋筒塞进嘴里,起身走到小卖部,买了一个开心果甜筒,回到他们身边。
他们惊愕地看着我。在他们的世界里,连续吃两个冰淇淋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我坐在那里一边吃一边望着大海,孩子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想过呢?为什么我从来就没连续吃过两个冰淇淋呢?
孩子们至今还记得这件事,尽管那已经是三年前了。对他们来说,那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因为不管他们怎么闹,都没法再吃一个冰淇淋了。对我来说,这只是个玩笑,但也有严肃的一面,因为它让我认识到,我确实可以为所欲为。利用这种自由连吃两个冰淇淋,这件事本身也让我有了一些思考。
从六月初到八月底,在夏季阳光明媚的下午或傍晚,如果你走在斯堪的纳维亚那些城市中心外的住宅区,总会从某处或是某几处飘来烤肉的香味。这种香味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声响,餐具的碰撞声、叫喊声或交谈声,常常让我觉得每个家庭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因为他们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自己的花园里,被自己的篱笆围起来,车道或车库里停着他们自己的汽车,在夏季,如果天气允许,他们会定期聚集在自己的烧烤炉旁。
烧烤是一种家庭首要活动,是家庭集体活动的顶峰,因为它不仅需要协调和合作,而且是在离其他家庭很近的花园里进行,因此也最引人注目。失败的可能性也更大:十几岁的儿子对父母大喊大叫,母亲喝醉了酒,失控的孩子;或者反过来,一家人默默地烤着食物,进餐时一言不发,这些都可能被家庭以外的人看到——邻居、来家里玩的孩子、路过的行人。
这种来自外界的、可以被房屋隔绝在外的凝视,其本身当然是无害的,其他人的想法并不重要,但它会深深地烙印在家庭的某些成员或所有成员身上,让家庭内部一直被压抑和掩饰的功能失调突然暴露出来。事实上,大多数家庭仍会在初夏季节从车库或地下室拿出烧烤架,这并不代表所有家庭都是幸福和运转良好的家庭,而是烧烤的象征意义太强,在室外用燃烧的炭火烹制食物,不仅能给鱼或肉添加一层熏烤风味,还能带来更多的好处。
厨房炉灶是房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是日常生活中不易察觉的元素,它也有机械的一面,再加上超市里食材的包装方式,这让人们几乎看不到食物的来源及其与世界的联系。烧烤炉并不像机器,它更依赖手动操作,更服从体力的驱使,它是能移动的,属于户外,属于天空之下。
烧烤炉由金属制成,通常呈球形,上半部分是带手柄的盖子,下半部分像一个盆或坑,用于放置木炭。煤炭由数百万年前的植物残骸碳化形成,人们从地下矿井中将其开采出来,而木炭则是人工合成的,模仿地下的自然演变过程,在无氧环境下缓慢加热木材,去除所有水分。
大块的木炭轻盈、干燥,完全呈黑色,将它们倒入空烤架时会产生一种奇异的乐趣,因为它们在相互碰撞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从袋子中滚落下来时带着一种与其尺寸不相称的轻盈感——它们应该重重地落下才对。木炭落下来时,会扬起一小团灰烬颗粒,如果此时太阳直射在烤架上,这些颗粒就会在空气中闪闪发光。
将这些古老的、令人联想到地下世界的木炭浸泡在点火液中,它们一开始会变得湿亮,上方的空气可能会颤动几秒钟,随后就会完全浸入到点火液里。然后就可以点燃木炭了。木炭的燃烧方式与篝火不同,不知何故,火焰与木炭之间的联系似乎比它们与壁炉中的原木之间的联系更加微弱,它们有点像在木炭上跳舞,有时甚至在木炭上方灵活地飞舞,似乎与木炭绝对没联系。这足以让你觉得火焰似乎清楚自己在这里并不是主角,它们的存在只是一种客串,一种热身表演,因为只有当火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木炭发出红光时,烧烤才能开始。多么神奇的转化!
不到半小时,来自地底的黑黢黢的木炭就变成了红彤彤的一团暗光。然后,在烧烤炉盆状的下半部分上放上一个烤架,此时炽热的炭火把它烧得滚烫,手已经没办法在上方的空气中划过,否则就会感到灼痛。当木炭慢慢进入这种高温状态时,烧烤厨师就可以准备食物了,在肉上撒盐和胡椒粉,把蔬菜穿成串,用铝箔纸把鱼包起来,做沙拉和摆放餐桌。
烧烤过程的这一部分很有趣,因为所有的盘子、杯子、葡萄酒和苏打水瓶、餐巾纸和面包篮都属于中产阶级的生活,一种消费导向的无忧无虑的现代生活,而立在桌边的烧烤炉所释放的,是古老的元素力量:火焰、木炭、炽热的红光。灶台是原始的发明,烤架也是如此。
是的,在精巧的橄榄油瓶子和漂亮的酒杯旁边,烤架看起来就像是白垩纪时期的东西,一个中心燃着火的三足化石。当然,这也正是我们烧烤的原因,它让我们得以窥见生存的门槛和深度,虽然地点是在郊区别墅花园的中央,但在受控的环境下,这种条件和深度向我们敞开了。
我自己也很喜欢烧烤,把切得厚厚的肉排放在烤架上,看着它的气孔如何闭合,表面的汁液立刻凝结成珠,边缘开始慢慢卷曲,就好像它们还活着一样,当你把它们翻过来,看到烤架在上面留下的黑色焦痕,与闪着油光的金黄色肉块相映成趣,同时烟味和烤肉的香味也随之升腾起来,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通常在夏屋的后面烧烤,那里有一个木质平台,顶上爬满了藤蔓,下面摆放着桌椅,而我把烧烤炉放在旁边,靠着旁边屋子的墙壁,我现在就坐在这间屋子里写这篇文章。我们家是那种不会把花园家具收起来过冬的家庭,所以每隔一年,烧烤炉就会锈迹斑斑,我们就会买一个新的烧烤炉,最便宜的那种,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到了冬天它还是会留在外面。现在那里已经有三个烧烤炉了。
今年夏天我们还没用过它们,木质平台上杂草丛生,有些已经长到了我的腰部,虽然修整一下用不了一天时间,但我还是听之任之,因为今年夏天我不渴望中产阶级的安全感,也不追求古老的仪式,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只想让一切自由生长,自生自灭。